「睡眠驅力來自於粒線體融合」修訂間的差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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睡眠壓力的源頭,可能並非來自神經元之間複雜的訊號傳遞,而是深深根植於一個更古老、更核心的生命過程——細胞的能量代謝。 | 睡眠壓力的源頭,可能並非來自神經元之間複雜的訊號傳遞,而是深深根植於一個更古老、更核心的生命過程——細胞的能量代謝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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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我們為什麼非睡覺不可?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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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不是一個哲學問題,而是一個深刻的生物學之謎。我們可以用意志力對抗飢餓,忍受口渴,但幾乎沒人能戰勝強烈的睏意。這種不可抗拒的睡眠需求,我們稱之為「睡眠壓力」 (sleep pressure)。它像一個看不見的計時器,從我們醒來的那一刻開始悄然累積,隨著清醒時間的延長而愈發沉重,直到把我們「壓」回床上。只有通過一場酣暢的睡眠,這個壓力才能被徹底釋放,讓我們在第二天清晨重獲新生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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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但這個「壓力」究竟是什麼?它是一種化學物質,還是一種物理狀態?它藏身於大腦的何處,又遵循著怎樣的規則?儘管我們對睡眠的認知已取得長足進步,但睡眠壓力的物理本質,長期以來就像一個幽靈,困擾著神經科學領域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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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7月16日,發表在《Nature》上的研究「Mitochondrial origins of the pressure to sleep」,為我們揭開這個謎團提供了革命性的線索。研究團隊以果蠅為模型,展開了一場精彩的分子偵探工作。他們發現,睡眠壓力的源頭,可能並非來自神經元之間複雜的訊號傳遞,而是深深根植於一個更古老、更核心的生命過程——細胞的能量代謝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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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具體來說,答案指向了我們細胞內的「能量工廠」——線粒體(mitochondria)。研究指出,在特定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清醒狀態下積聚的「電子盈餘」 (electron surplus) 才是驅動我們走向睡眠的根本力量。這就像一個能量沙漏,當清醒時「下方」的電子越積越多,就必然需要睡眠這個「翻轉」的動作來讓沙漏重新開始計時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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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====睡眠債的分子賬本:一張寫在特定神經元里的「收據」====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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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要找到睡眠壓力的源頭,首先要確定「案發地點」。研究人員將目光鎖定在大腦中一群特殊的神經元上。在果蠅的大腦中,有一小群神經元,因其投射到大腦中央一個叫做「扇形體」 (fan-shaped body) 的區域而得名,特別是其背側部分,因此被稱為背側扇形體神經元 (dorsal fan-shaped body neurons, dFBNs)。此前的研究已經證實,這群神經元是調控睡眠的「總開關」:啟用它們會誘導睡眠,而抑制它們則會讓果蠅保持清醒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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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如果睡眠壓力真的存在物理實體,那麼在這些關鍵的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必然會留下它來過的痕跡。爲了捕捉這些痕跡,研究人員採用了單細胞RNA測序 (single-cell RNA sequencing, scRNA-seq),精確地讀出單個細胞中所有基因的「工作狀態」(即基因表達水平),就像為每個細胞製作一張獨一無二的「工作報告」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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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研究人員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實驗。他們通過基因工程手段,讓果蠅的 dFBNs 神經元帶上綠色螢光蛋白 (GFP) 標記,這樣在解離大腦後,就能利用流式細胞術 (flow cytometry) 像分揀糖豆一樣,精確地將這些發光的 dFBNs 神經元從數以萬計的其他腦細胞中分離出來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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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他們比較了兩組果蠅的大腦:一組是經過充分休息的「精神小夥」,另一組則是被剝奪了12小時睡眠的「瞌睡蟲」。通過對它們大腦中成千上萬個細胞(包括dFBNs和其他型別的神經元)進行測序,一張關於睡眠剝奪的「分子賬本」被清晰地揭示了出來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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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結果令人震驚。在絕大多數腦細胞中,睡眠剝奪前後的基因表達變化並不顯著。然而,在 dFBNs 這群關鍵的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卻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。這份「賬本」的兩側寫著截然相反的內容: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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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在「支出」欄(被下調的基因),大量與突觸功能 (synaptic function) 相關的基因被顯著「關閉」了。這些基因負責神經元之間的資訊傳遞,比如突觸囊泡的釋放、神經遞質的運輸以及突觸結構的組裝。這表明,在睡眠壓力高企時,dFBNs 的對外交流功能被主動抑制了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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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在「收入」欄(被上調的基因),幾乎所有被顯著「開啟」的基因,都指向同一個地方——線粒體 (mitochondria)。這些基因編碼的蛋白質,幾乎無一例外地參與線粒體呼吸 (mitochondrial respiration) 和 ATP (三磷酸腺苷) 合成。它們是電子傳遞鏈 (electron transport chain) 複合物I到V的各個亞基,以及三羧酸循環中的關鍵酶。ATP 是細胞的「通用能量貨幣」,而線粒體就是製造這種貨幣的工廠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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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個發現就像在複雜的犯罪現場找到了關鍵物證。它告訴我們,睡眠壓力在 dFBNs 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記,並非神經訊號的改變,而是能量代謝系統的劇烈重塑。當果蠅感到睏倦時,它的 dFBNs 神經元內部正在瘋狂地「增產」能量工廠的元件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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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更重要的是,這種變化具有高度的特異性。研究人員分析了大腦中其他兩種數量相當的神經元群體——嗅覺系統的投射神經元 (projection neurons) 和學習記憶中樞的 Kenyon 細胞——發現它們在睡眠剝奪后,線粒體相關的基因並沒有出現類似的上調。這排除了「大腦累了,所有細胞都需要更多能量」這種簡單的解釋。恰恰相反,這是一場只在 dFBNs 這群睡眠調控「指揮官」內部上演的特殊風暴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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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那麼,新的問題來了:為什麼睡眠壓力會特異性地讓 dFBNs 神經元的線粒體系統「加班加點」?這種基因表達的上調,究竟是爲了彌補某種損耗,還是某種更深層次機制的體現?這個線索,將調查引向了細胞能量代謝的核心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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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====能量「高速路」大堵車:清醒時「只進不出」的電子盈餘====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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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要理解 dFBNs 內部的這場線粒體風暴,我們需要先了解線粒體是如何工作的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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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你可以把線粒體想像成一個精密的能量轉換工廠。食物經過消化分解,最終以高能電子的形式(主要由一種叫做 NADH 的分子攜帶)進入工廠的「生產線」——電子傳遞鏈 (electron transport chain, ETC)。這條生產線由一系列蛋白質複合物(複合物I到IV)組成,它們像傳送帶一樣,將電子一步步傳遞下去。在傳遞過程中,電子的能量被用來將質子 (H+) 從線粒體內膜的一側泵到另一側,建立起一個質子電化學梯度 (proton electrochemical gradient),就像在大壩兩側形成水位差。最終,這些質子通過一個叫做 ATP 合酶 (ATP synthase) 的「渦輪發電機」迴流,驅動其旋轉,從而將 ADP 和磷酸合成為高能的 ATP。而完成了傳遞任務的電子,最終與氧氣結合,產生水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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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是一個高效而有序的過程,但它的順暢執行依賴於一個關鍵前提:電子的供應和 ATP 的消耗需要保持平衡。如果 ATP 的需求量很大(比如神經元在劇烈放電時),「渦輪發電機」就會飛速旋轉,消耗大量質子,從而拉動電子在傳遞鏈上快速流動。反之,如果 ATP 的需求量很小,質子迴流減慢,整個電子傳遞鏈就會像高峰時段的公路一樣,發生「堵車」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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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正是 dFBNs 神經元在清醒時面臨的窘境。此前的研究已經發現,在果蠅清醒時,促進覺醒的神經遞質(如多巴胺)會強烈抑制 dFBNs 的電活動。也就是說,在清醒狀態下,dFBNs 是「沉默」的,它們不怎麼放電,因此消耗的 ATP 非常少。然而,作為一個活細胞,它仍然在從外界攝取營養,這意味著電子(來自NADH)的供應是充足的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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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一邊是源源不斷的電子供應(能量高速路的入口車流不息),另一邊是微乎其微的 ATP 消耗(出口收費站幾乎關閉)。結果可想而知:電子傳遞鏈這條「高速路」被堵得水泄不通。當電子無處可去時,它們就會從傳遞鏈的某些環節(主要是複合物I和III)「泄漏」出來,直接與氧分子發生不正當的反應,產生一種極不穩定的、具有高度破壞性的分子——超氧化物 (superoxide),以及其他活性氧形式 (reactive oxygen species, ROS)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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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就是研究人員提出的核心假說:清醒狀態在 dFBNs 中導致了「電子溢出」 (electron overflow),產生了大量的 ROS,而這正是睡眠壓力的分子根源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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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個假說聽起來很有道理,但需要證據。研究人員用一系列巧妙的實驗驗證了它。首先,他們要證明清醒時 dFBNs 的 ATP 消耗確實很低。如果假說成立,那麼由於 ATP 「產大於銷」,細胞內的 ATP 濃度應該會上升。研究人員使用了兩種可以感知 ATP 濃度的螢光探針(iATPSnFR 和 ATeam),在活體果蠅中實時監測 dFBNs 內部的 ATP 水平。結果正如預期:與充分休息的果蠅相比,睡眠剝奪后的果蠅 dFBNs 神經元中的 ATP 濃度確實顯著更高,大約上升了 1.2 倍。相比之下,投射神經元中的 ATP 濃度則沒有變化。這個結果有力地支援了「低消耗導致高庫存」的觀點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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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不僅如此,當研究人員用一個溫和的熱刺激(這會啟用釋放多巴胺的神經元,從而抑制dFBNs)來「喚醒」果蠅時,他們觀察到 dFBNs 內的 ATP 濃度出現了瞬間的、急劇的升高。反之,當他們用光遺傳學手段強制啟用 dFBNs,模擬其在睡眠中的放電狀態時,ATP 濃度則應聲下降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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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+ | 這些證據共同描繪了一幅清晰的圖景:在清醒時,dFBNs 處於一種能量「過飽和」狀態。電子源源不斷地涌入,卻沒有足夠的 ATP 需求來消耗它們,導致電子傳遞鏈「超載」。這種超載狀態就像一個不斷被充氣的氣球,其內部的「壓力」——也就是電子泄漏和 ROS 損傷——持續累積,最終形成了我們所感知的、不可抗拒的睡眠壓力。 | |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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===參考資料:=== | ===參考資料:=== | ||
# [http://jendo.org/files/wikiUsed/Mitochondrial%20origins%20of%20the%20pressure%20to%20sleep.pdf 報告],[https://www.nature.com/articles/s41586-025-09261-y.pdf Nature 官網下載點] | # [http://jendo.org/files/wikiUsed/Mitochondrial%20origins%20of%20the%20pressure%20to%20sleep.pdf 報告],[https://www.nature.com/articles/s41586-025-09261-y.pdf Nature 官網下載點] | ||
# [[zhtwwikipedia::粒線體融合|粒線體融合]] | # [[zhtwwikipedia::粒線體融合|粒線體融合]] | ||
於 2025年11月4日 (二) 16:48 的修訂
- 《Nature》雜誌 2025.7.16 發佈了題為《睡眠驅力來自於粒線體融合》(Mitochondrial origins of the pressure to sleep)的研究報告。
- 久不利多製作的播客解說影片:
Google AI 摘要:
一項來自2025年發表在《自然》雜誌上的關於果蠅(Drosophila)的研究提出:睡眠壓力源自於與有氧代謝相關的粒線體。具體而言,某些睡眠調節神經元內代謝壓力的累積會起到「斷路器」的作用,從而觸發睡眠。
ChatGpt 摘要:
本研究分析果蠅大腦中負責誘發睡眠的特定神經元(dFBNs),比較正常休息與睡眠剝奪後的單細胞轉錄體變化。研究發現:睡眠剝奪後,僅在這一小群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粒線體呼吸鏈與ATP合成相關的基因大幅上調,而與突觸傳輸相關基因下調。
同步的細胞形態成像顯示:睡眠剝奪會造成粒線體破碎化、粒線體與ER接觸增多、以及粒線體自噬上升,而此現象在恢復睡眠後可逆轉;若提供替代電子流出口或調整粒線體供需,使電子不致「淤積」,則可減輕睡眠壓力。若故意在睡眠神經元中促進粒線體融合會增加睡眠;相反促進粒線體分裂會減少睡眠。
作者提出:睡眠壓力是一種來自「粒線體電子供需不平衡」的訊號:當清醒時,這些睡眠神經元電活動被抑制、ATP消耗少,粒線體卻持續有高電子來源 → 造成電子累積更易外洩成自由基 → 驅動睡眠需求。睡眠讓粒線體得以重新調解、修復、融合與清除受損片段。
總結:
睡眠或許是有氧代謝無可避免的副產品,人類「很想睡」並非心因,而是細胞能量處理的物理後果。
Nature :大腦每日「重啟」的底層程式碼——不是爲了清空記憶體,而是爲了修復能量系統
睡眠壓力的源頭,可能並非來自神經元之間複雜的訊號傳遞,而是深深根植於一個更古老、更核心的生命過程——細胞的能量代謝。
我們為什麼非睡覺不可?
這不是一個哲學問題,而是一個深刻的生物學之謎。我們可以用意志力對抗飢餓,忍受口渴,但幾乎沒人能戰勝強烈的睏意。這種不可抗拒的睡眠需求,我們稱之為「睡眠壓力」 (sleep pressure)。它像一個看不見的計時器,從我們醒來的那一刻開始悄然累積,隨著清醒時間的延長而愈發沉重,直到把我們「壓」回床上。只有通過一場酣暢的睡眠,這個壓力才能被徹底釋放,讓我們在第二天清晨重獲新生。
但這個「壓力」究竟是什麼?它是一種化學物質,還是一種物理狀態?它藏身於大腦的何處,又遵循著怎樣的規則?儘管我們對睡眠的認知已取得長足進步,但睡眠壓力的物理本質,長期以來就像一個幽靈,困擾著神經科學領域。
7月16日,發表在《Nature》上的研究「Mitochondrial origins of the pressure to sleep」,為我們揭開這個謎團提供了革命性的線索。研究團隊以果蠅為模型,展開了一場精彩的分子偵探工作。他們發現,睡眠壓力的源頭,可能並非來自神經元之間複雜的訊號傳遞,而是深深根植於一個更古老、更核心的生命過程——細胞的能量代謝。
具體來說,答案指向了我們細胞內的「能量工廠」——線粒體(mitochondria)。研究指出,在特定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清醒狀態下積聚的「電子盈餘」 (electron surplus) 才是驅動我們走向睡眠的根本力量。這就像一個能量沙漏,當清醒時「下方」的電子越積越多,就必然需要睡眠這個「翻轉」的動作來讓沙漏重新開始計時。
睡眠債的分子賬本:一張寫在特定神經元里的「收據」
要找到睡眠壓力的源頭,首先要確定「案發地點」。研究人員將目光鎖定在大腦中一群特殊的神經元上。在果蠅的大腦中,有一小群神經元,因其投射到大腦中央一個叫做「扇形體」 (fan-shaped body) 的區域而得名,特別是其背側部分,因此被稱為背側扇形體神經元 (dorsal fan-shaped body neurons, dFBNs)。此前的研究已經證實,這群神經元是調控睡眠的「總開關」:啟用它們會誘導睡眠,而抑制它們則會讓果蠅保持清醒。
如果睡眠壓力真的存在物理實體,那麼在這些關鍵的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必然會留下它來過的痕跡。爲了捕捉這些痕跡,研究人員採用了單細胞RNA測序 (single-cell RNA sequencing, scRNA-seq),精確地讀出單個細胞中所有基因的「工作狀態」(即基因表達水平),就像為每個細胞製作一張獨一無二的「工作報告」。
研究人員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實驗。他們通過基因工程手段,讓果蠅的 dFBNs 神經元帶上綠色螢光蛋白 (GFP) 標記,這樣在解離大腦後,就能利用流式細胞術 (flow cytometry) 像分揀糖豆一樣,精確地將這些發光的 dFBNs 神經元從數以萬計的其他腦細胞中分離出來。
他們比較了兩組果蠅的大腦:一組是經過充分休息的「精神小夥」,另一組則是被剝奪了12小時睡眠的「瞌睡蟲」。通過對它們大腦中成千上萬個細胞(包括dFBNs和其他型別的神經元)進行測序,一張關於睡眠剝奪的「分子賬本」被清晰地揭示了出來。
結果令人震驚。在絕大多數腦細胞中,睡眠剝奪前後的基因表達變化並不顯著。然而,在 dFBNs 這群關鍵的睡眠控制神經元中,卻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。這份「賬本」的兩側寫著截然相反的內容:
在「支出」欄(被下調的基因),大量與突觸功能 (synaptic function) 相關的基因被顯著「關閉」了。這些基因負責神經元之間的資訊傳遞,比如突觸囊泡的釋放、神經遞質的運輸以及突觸結構的組裝。這表明,在睡眠壓力高企時,dFBNs 的對外交流功能被主動抑制了。
在「收入」欄(被上調的基因),幾乎所有被顯著「開啟」的基因,都指向同一個地方——線粒體 (mitochondria)。這些基因編碼的蛋白質,幾乎無一例外地參與線粒體呼吸 (mitochondrial respiration) 和 ATP (三磷酸腺苷) 合成。它們是電子傳遞鏈 (electron transport chain) 複合物I到V的各個亞基,以及三羧酸循環中的關鍵酶。ATP 是細胞的「通用能量貨幣」,而線粒體就是製造這種貨幣的工廠。
這個發現就像在複雜的犯罪現場找到了關鍵物證。它告訴我們,睡眠壓力在 dFBNs 中留下的最深刻印記,並非神經訊號的改變,而是能量代謝系統的劇烈重塑。當果蠅感到睏倦時,它的 dFBNs 神經元內部正在瘋狂地「增產」能量工廠的元件。
更重要的是,這種變化具有高度的特異性。研究人員分析了大腦中其他兩種數量相當的神經元群體——嗅覺系統的投射神經元 (projection neurons) 和學習記憶中樞的 Kenyon 細胞——發現它們在睡眠剝奪后,線粒體相關的基因並沒有出現類似的上調。這排除了「大腦累了,所有細胞都需要更多能量」這種簡單的解釋。恰恰相反,這是一場只在 dFBNs 這群睡眠調控「指揮官」內部上演的特殊風暴。
那麼,新的問題來了:為什麼睡眠壓力會特異性地讓 dFBNs 神經元的線粒體系統「加班加點」?這種基因表達的上調,究竟是爲了彌補某種損耗,還是某種更深層次機制的體現?這個線索,將調查引向了細胞能量代謝的核心。
能量「高速路」大堵車:清醒時「只進不出」的電子盈餘
要理解 dFBNs 內部的這場線粒體風暴,我們需要先了解線粒體是如何工作的。
你可以把線粒體想像成一個精密的能量轉換工廠。食物經過消化分解,最終以高能電子的形式(主要由一種叫做 NADH 的分子攜帶)進入工廠的「生產線」——電子傳遞鏈 (electron transport chain, ETC)。這條生產線由一系列蛋白質複合物(複合物I到IV)組成,它們像傳送帶一樣,將電子一步步傳遞下去。在傳遞過程中,電子的能量被用來將質子 (H+) 從線粒體內膜的一側泵到另一側,建立起一個質子電化學梯度 (proton electrochemical gradient),就像在大壩兩側形成水位差。最終,這些質子通過一個叫做 ATP 合酶 (ATP synthase) 的「渦輪發電機」迴流,驅動其旋轉,從而將 ADP 和磷酸合成為高能的 ATP。而完成了傳遞任務的電子,最終與氧氣結合,產生水。
這是一個高效而有序的過程,但它的順暢執行依賴於一個關鍵前提:電子的供應和 ATP 的消耗需要保持平衡。如果 ATP 的需求量很大(比如神經元在劇烈放電時),「渦輪發電機」就會飛速旋轉,消耗大量質子,從而拉動電子在傳遞鏈上快速流動。反之,如果 ATP 的需求量很小,質子迴流減慢,整個電子傳遞鏈就會像高峰時段的公路一樣,發生「堵車」。
這正是 dFBNs 神經元在清醒時面臨的窘境。此前的研究已經發現,在果蠅清醒時,促進覺醒的神經遞質(如多巴胺)會強烈抑制 dFBNs 的電活動。也就是說,在清醒狀態下,dFBNs 是「沉默」的,它們不怎麼放電,因此消耗的 ATP 非常少。然而,作為一個活細胞,它仍然在從外界攝取營養,這意味著電子(來自NADH)的供應是充足的。
一邊是源源不斷的電子供應(能量高速路的入口車流不息),另一邊是微乎其微的 ATP 消耗(出口收費站幾乎關閉)。結果可想而知:電子傳遞鏈這條「高速路」被堵得水泄不通。當電子無處可去時,它們就會從傳遞鏈的某些環節(主要是複合物I和III)「泄漏」出來,直接與氧分子發生不正當的反應,產生一種極不穩定的、具有高度破壞性的分子——超氧化物 (superoxide),以及其他活性氧形式 (reactive oxygen species, ROS)。
這就是研究人員提出的核心假說:清醒狀態在 dFBNs 中導致了「電子溢出」 (electron overflow),產生了大量的 ROS,而這正是睡眠壓力的分子根源。
這個假說聽起來很有道理,但需要證據。研究人員用一系列巧妙的實驗驗證了它。首先,他們要證明清醒時 dFBNs 的 ATP 消耗確實很低。如果假說成立,那麼由於 ATP 「產大於銷」,細胞內的 ATP 濃度應該會上升。研究人員使用了兩種可以感知 ATP 濃度的螢光探針(iATPSnFR 和 ATeam),在活體果蠅中實時監測 dFBNs 內部的 ATP 水平。結果正如預期:與充分休息的果蠅相比,睡眠剝奪后的果蠅 dFBNs 神經元中的 ATP 濃度確實顯著更高,大約上升了 1.2 倍。相比之下,投射神經元中的 ATP 濃度則沒有變化。這個結果有力地支援了「低消耗導致高庫存」的觀點。
不僅如此,當研究人員用一個溫和的熱刺激(這會啟用釋放多巴胺的神經元,從而抑制dFBNs)來「喚醒」果蠅時,他們觀察到 dFBNs 內的 ATP 濃度出現了瞬間的、急劇的升高。反之,當他們用光遺傳學手段強制啟用 dFBNs,模擬其在睡眠中的放電狀態時,ATP 濃度則應聲下降。
這些證據共同描繪了一幅清晰的圖景:在清醒時,dFBNs 處於一種能量「過飽和」狀態。電子源源不斷地涌入,卻沒有足夠的 ATP 需求來消耗它們,導致電子傳遞鏈「超載」。這種超載狀態就像一個不斷被充氣的氣球,其內部的「壓力」——也就是電子泄漏和 ROS 損傷——持續累積,最終形成了我們所感知的、不可抗拒的睡眠壓力。